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忽然又想起故鄉,故鄉在一片暖陽裡泛著金光,一切似乎很不真實,也許是想像。老師說,那是女兒牆。自從升上國中,我就開始羨慕一年級的妹妹。

我們不能再一起坐在女兒牆上了,當然不是學校的規定,但國中沒有女兒牆,只有我們呆過的那個國小可以擁有女兒牆。

那年,我們一起回去,當我們都畢業許多年以後。以前以為很寬的水溝已經可以一腳跨過了。記得以前,想要跳過去,都需要很多勇氣。妳還記得那些芒果嗎?從校外伸進它的枝枒,垂著累累果實。妳說妳想吃,我就翻上牆去,隔壁班男生很多嘴的去跟老師說我要蹺課。我默默捱完那頓打,妳沒有哭出聲的落淚,遞給我半顆芒果。

記得老師跟我們說,那是女兒牆的時候,我的腦海中浮現我們一起坐在上面的景象。一定是晴天,但我們不一定都是快樂的。
「她們為什麼要這樣?」妳說。
『寶貝,因為妳跟她們不一樣。』我摸摸妳的頭『但我很喜歡妳的不一樣。』
妳抬頭看我,雙眼透著只有七歲不多的哀傷,還有天真的相信、天真的光芒。我以為,妳就可以這樣一直相信下去,並堅持妳的獨特。

『總覺得,好像我害了妳。』那年,當我們又回到那片熟悉的氛圍中,我是這樣對妳說的,『如果,妳能跟大家一樣,是不是,就會比較快樂?』風吹散妳的長髮,遮住了妳的面容,我看不清楚妳是不是笑著,而且妳沒有回答我。

『如果,妳跟大家都一樣,應該會平凡一點,應該可以安適一點吧?』我停下腳步,不忍心逼視妳,妳轉身逆風,白白淨淨的瓜子臉就在我眼前展露無遺,微微笑著。妳沒有變太多,還是一副洋娃娃的樣子,安安靜靜,眼睛似乎會說話。因為眼睛會說話,所以妳總是很沈默的,但是,寶貝,妳的眼睛可以對我說話,卻不是每個人都能夠瞭解眼睛的語言。

「我,還是妳的寶貝吧?」
『永遠都是阿。』
風吹著我的短髮,刺在臉上很不舒服。吹著,我難以言說的心痛,我很慶幸妳懂,我們都不一定是快樂的,但是,我們都可以自然的相信對方,猜很累,很沒有意義。我很慶幸妳懂,慶幸我懂妳懂。

「誰會害自己的寶貝呢?」妳淡淡的笑了,眼睛透著比二十歲還多的哀傷。妳看著我,然後眼神飄向遠方,舒了一口氣,露出了更明顯的笑顏。我們差了六歲,但生日是同一天。妳十六歲那年,說出了我們是雙胞胎的秘密。

有一次,妳來大學找我,問我相不相信孟子。我笑說,我念中文系,但我不相信孟子。
「那妳相不相信人性本善?」妳不再微笑著問我一些沈重的問題,我在妳眼中看見一波強大的哀傷,那時,我還不知道哀傷是可以累積的。
『我相信阿。』我說,『雖然我不相信孟子,但我相信人性本善。』只是我沒有說,上天也會給善良的人很多考驗,只是我沒有說,一個人善良與否,並不等於他會擁有多少福份。

『就像我相信妳的純淨善良。』但我沒有說,『上天一樣給了妳許多難以承受的苦難。』已經沒有女兒牆了,大學裡喜歡種花。我們漫步在如詩如畫的校園裡,想著那微弱的善良,能不能成為生命中的全部。就這樣簡簡單單的。但是上天喜歡複雜的考驗;但是,很多希望都只能是希望而已。

我走入文學,妳走進實驗。妳說,機器簡單多了,細胞簡單多了,妳養牠,牠就繁殖,妳不養牠,牠就死亡。
「姊,妳知道嗎?」妳看著我,眼中有許久不見的閃亮,「我是上帝耶。」

妳整天泡在瓶瓶罐罐中,把這個加一點那個加一點,幫老鼠秤秤體重,培養新的幹細胞。妳說妳發現了一個嶄新的世界,一個只屬於妳的世界。但是,寶貝,為什麼我覺得妳是躲起來了?淵明躲進終南山,妳是躲在實驗室的淵明。妳可以玩所有的玩具,只是玩完要寫一份報告。

然後我開始忙著點書,忙著做一些,對論文沒幫助,但卻是必修的事。妳在實驗室裡當妳的上帝,我在體制中想要為這些不知所云找一個意義。妳在實驗室裡玩玩具,我在簡冊間閱讀用筆替代眼睛。妳在實驗室裡當上帝,我在古文中找一些苦悶的子句,以為古人是知己。

原來很多希望都只是希望,很多事情,也只是以為而已。

妳爭取難得的獎學金,然後出國;我申請了國家計畫,然後研究。我們在同一個地方起飛,只是終點不一樣。北京,在那個很冷的冬天裡,我接到了妳的越洋電話。妳說妳不是上帝了。我對著斷線詫異,然後回撥都是語音信箱。隔天,我飛到洛杉磯,用一口破英文,從警察局找到大學,從大學找到妳租屋的地方。在這輾轉相尋的過程中,我看到當地的新聞,說一個女大學生遭到教授強暴,但已經私下和解。

我按了很久的電鈴,妳才開門出來。似乎很疲倦。妳的眼睛不說話,我以為是疲勞,但其實是哀傷過於深邃。我們一起擠在狹小的單人床上,沒有誰看著誰,只是盯著天花板。
「姊,我還是妳的寶貝嗎?」
『傻妹妹,永遠都是阿,永遠都是。』就像祖傳的白玉,而我是守護者。

我絕對想不到,當我再踏上這塊異土,是這麼不堪的景象。就像我那時根本沒有想到,在我身邊躺著的妳,是一塊已經破碎的玉。那個醜陋的外國佬竟然也在。爸媽的幸運在於,只有我這個姊姊送妳最後一程,我哀傷的哭不出一滴淚,我不敢哭,我怕淚水模糊了我的哀傷,我怕妳看不清楚。

我翻開警方的證物,有一本寫給我的日記,日期,從我上大學開始。妳把小時候到長大問過我的問題,又反反覆覆、斷斷續續的問了我一次,只是這次是沒有回答的,而妳說了妳的答案。原來,哀傷可以用一些沒有答案的問題累積,累積在日記裡,合上它的時候人們是快樂的,翻開是自己的世界,每個人都可以是永遠的上帝,都必須面對沒有答案的問題。

「姊,妳說,妳最愛我的獨特了。所以,人性都是這樣脆弱的吧?都會相信那些說相信自己的人,就像我這樣的相信妳。姊,一個人可以擁有多大的世界?世界裡可以有多少人?妳說,孤獨不是寂寞,但為什麼想妳的時候,我覺得好孤獨,面對世界的時候,我覺得好寂寞?是不是應該反過來?我應該,要相信自己,就像妳,像妳相信我一樣?」

妳說,她們。「為什麼得不到就要發酸?」寶貝,我不是跟妳說過伊索寓言嗎?這樣的人、這樣的事在俗世中不算是意外的。加上,寶貝,我們都沒有讓人嫉妒的條件,卻永遠有被看不順眼的可能。我沒來得及告訴妳的是,在世界上,多數的人還是相信妳的,就像我一樣相信妳。

那天,妳跑來問我相不相信人性本善?原來還伴著那段無疾而終的初戀。妳發現,原來善良放在心裡,也許有人真的明白,但明白是一回事,會不會珍惜又是另一碼。還有我沒有預期的噩耗,因為那天的報紙,沒有寫出那女大學生的名姓。一罐沒有吃完的安眠藥,同日記一起安放在桌上。

骨灰加上遺物,只有小小一箱,好像很微不足道,就像我們的存在,消逝在這片天空太藍,太藍,藍到似乎可以忘記那個暖陽的下午,我們並肩坐在女兒牆上,私語著那些卑微的良善。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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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ripplesoul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(6) 人氣(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