牠弓起身子,伸了一個懶腰,像所有的貓會做的樣子。定定的望了望四周,原木的家具,布置出一種高格調,還瀰漫著桃花心木的氣息。

也許人們以為這樣就可以擁有一座森林。

牠掂起腳步,其實貓都是那個樣子,牠走進他的書房,沒有發出什麼聲響。好像要偷竊什麼,但當牠發現那隻手的影子時,已經太遲了。從脖子的地方被拎起來,
好像被叼著一樣。有點不甘願的,也許是在撒嬌,牠輕輕的「喵」了一聲
被端在懷裡的感覺真好,收起爪子,牠抬頭仰望,他那尖尖的下巴,鬍子刮得乾乾淨淨的,根本就沒有長過的樣子,白淨的襯衫,加上一條深藍色的領帶。搔搔喉嚨,牠發出舒服的「呼嚕呼嚕」聲。

牠真喜歡他,他也是。

***

他把玩了一陣,彎身將貓放回地上。

「喵~」牠就地坐了下來,抬頭望著,眼睛很清澈,金色條紋的尾巴不住掃地,好像在耍賴似的,抗議被敷衍。

「我要去上班了。」他輕聲說著,好像帶著點歉意。

牠不太明白「上班」是什麼意思,但牠知道「上班」後,星星會送他回來。有點不甘願的,牠站起來,走到房門口,見四周沒有動靜,又回頭望了望滿眼愛憐的他。

「喵~」

他的頭偏了一下,微微一笑。

(我送你吧!)

(好。)

***

牠並不太明白什麼是寂寞。也許是自己一個玩著毛線球,也許是自己一個站在窗櫺上,看腳下那座奔忙的城市。也許有微風,也許沒有。在高樓的感覺很好,空氣很好,也沒有蚊蟲夜晚,他常常把牠端在懷裡,眺望一整片燈海。如果下場雨,那就更好了。

有一次,他想餵牠喝紅酒,但是牠拒絕了。他也沒有生氣,只是笑笑的,指著某間建築說:「你想我的時候,就看那裡,我在那裡。」

牠不知道「那裡」是哪裡。

(主人說那是一棟黑色的建築。)

望著繁複的燈海,再看看眼前那溫柔的他。

「喵~」

那時候的牠,還不明白,什麼是寂寞。

***

「喀!」門咿呀的開了,牠的尾巴在空中掃了掃。

(咦?)

「這就是你養的貓嗎?」
『是啊!』
「叫什麼名字啊?」
『喔!我沒有取ㄟ。忘了。』
「來呀!」她蹲了下來,對貓招了招手。

牠不進反退,眼睛投射出困惑並戒備的眼光。尾巴上揚,也許是想要攻擊。

『怎麼啦?』
「喵~」

他試圖靠近,但是牠卻警告似的叫了一聲。他困惑的停了下來。
『牠今天大概心情不好吧!』他不明就裡,仍善良的笑了笑。
「貓也會有心情?」她抱起地上的紙袋,裡面似乎是食物。

(妳懂什麼?)牠已經轉身了。

廚房傳來鍋碗瓢盆的聲音,還有斷斷續續的交談笑聲,不一會兒傳來食物的香味。牠頭也不回的走進主人的書房。

那是牠的領地。

***

牠將身體蜷在主人的椅子上,不是一般的小椅子,而是大大的,董事長級的人在坐的那一種,軟軟的,很舒服。四周一片黑暗,並不是說牠不知道可以開檯燈,但是,牠寧願黑黑的。牠剛剛有試著把門關起來,但是門太厚重了,任憑牠怎麼推、用頭去頂,門都文風不動。牠怨怒似的望著無法關起的門,牠關不起門,
也無法把外面那些隱約的光線和說話聲音關起來。

牠悶哼了一聲,把頭枕在前腳,不知不覺的就睡著了。

***

醒來的時候,檯燈已經被扭亮了
「喵~」
牠抬頭的時候,他正望著牠,沈靜的微笑,和滿眼困惑,卻有許多寬容。他伸手挲了挲牠的頭,沒有說什麼。夜裡,牠睡在主人懷裡,他的鼻息十分輕柔,安安恬恬的,也許正在做美夢。

***

今天是週末,他卻一反往常的早起,被驚醒的牠還在狀況外。棉被裡還有他的體溫,他一邊看著被子裡的牠,一邊換衣服,很輕快的,哼著小調。

(他的心情真好。)

牠剛剛把頭枕回腳上,又立刻抬起頭來,轉頭睜大眼睛看著他。

(他要出去嗎?)

就在牠思考的同時,他已經換好衣服。他欺身過來在牠頭上親了一下。

「乖,我出門囉!」

牠不知道「出門」是不是等於「上班」也不知道,晚上的星星會什麼時候送他回家。牠一溜煙兒的從床上滑下來。爬上窗櫺的時候,他的車子剛剛好消失在視線的末端。

***

牠醒來的時候抽了抽耳朵,一時間不知道自己在哪裡。四周黑黑的,有點髒髒的。

(喔,是床底下。)

昨天晚上等到很晚,不想等了就賭氣的躲到床底下,躲著躲著,就睡著了。

(他呢?)

牠慢慢的爬出床底下,停頓了一下,讓眼睛適應強光,在床緣的時候,牠抬頭看了看床上,睡的正熟呢他。趴睡著,一隻手垂下床來。牠舔了舔他的手,手指抽動了一下。

「喵~」

他用單手把牠拎到床鋪上,牠就一頭鑽進他的棉被裡。

「喵~」
『我昨天回來找不到妳。』

(我也等不到你。)

***

他的桌上多了一個相框,是他和她的合影。好像是那天出門拍的,不知道是哪裡,但是在花季。

「那是海芋。」他說。
牠對著照片偏了偏頭,(是花還是她?)
門鈴響了,是郵差送掛號。他「ㄟ」了一聲,就走出書房。牠定定的望著那張相片,相片中的兩人是那麼親暱。就在他拿著包裹走進客廳,「啪!」的一聲,有東西撞擊的聲音自書房傳來。當他走到門口的時候,牠剛好走出房門,無聲的,也許是用滑行。牠並沒有抬頭看他,彷彿他根本不存在。桌上的相框已經被打翻,畫面是朝下的,蓋著。他看似疼惜的把照片翻過來,玻璃的表面有一條隱約的裂痕。

他沒有生氣,對於牠,他不知道要怎麼生氣。他不知道牠最近的行為為何反常,牠原本是很乖的。

那天,牠在窗櫺上坐了一整天,無論他怎麼呼喚,都不回頭。

***

她並沒有常常侵入牠的領地,一隻貓的怒氣其實也不會持續太久。那天夜裡,他又把牠端在懷裡,另一隻手輕輕搖晃著一杯紅酒。背景音樂是古典。

(主人提過這首曲子,好像是莫札特的。)

牠把頭枕在他肩上,輕輕摩挲,發出「呼嚕呼嚕」的聲音,也許是在撒嬌。

「她叫旖晴。」
(咦?)牠彷彿觸電。
「你還記得嗎?旖晴。」他偏頭望著牠的雙瞳,牠的目光變得犀利,他卻渾然不覺。

「來。」他又想要餵牠喝紅酒,牠轉過頭去表示拒絕,悶哼了一聲,他輕笑了一聲,表示他原本也不期待。牠抬頭望著他,他的嘴角有一抹笑意,不是輕蔑的。好像是沈浸在某個回憶裡。牠轉過頭看著那杯紅酒。

「哐啷!」

牠一翻掌就把它拍落了,那半杯紅酒就落在地上,玻璃杯碎的十分徹底。牠跳出他的懷抱,落在那些碎片上,有點刺痛,但是那時候的牠沒有想那麼多。牠跑得飛快,鑽進房間的床底下,留下錯愕的他,不知道該不該呼喚。

***

他已經在床邊蹲了很久,牠還賴在床底下不肯出來。牠的心裡有點後悔打碎了那杯紅酒,牠沒有理由打破它,當然,也沒有理由不。牠不知道他有沒有生氣,思緒支離破碎,就像被牠打破的那只玻璃杯,還有一點點碎片刺進腳底。

牠躲在床底下一動也不動,從他的角度,其實看不到牠。他嘆了一口氣,靠著床沿坐下來不知過了多久,他終於抵不過睡意。

不是「他們」,因為牠徹夜未眠。

地面上的晨光反照,牠偏頭從狹窄的縫望出去,坦白的光,告訴牠今天是晴天。牠走出床底下,抬頭望時,他已經看著牠了。牠的頭在他的腰部摩挲

「喵~」

他抱起牠,為牠拍落沾上的灰塵,愛憐的微笑著。

(主人沒有說什麼,更妄談責備。)

牠看著他
(你為什麼這麼寵我?)
而他只是微笑著。

牠必須乖乖的,好一陣子不能亂跑。上次跳到地上時,被滿地的玻璃碎片割傷
那時候印在地上的血已經被擦乾淨了,但早上時,牠還是在他的白襯衫上沾了一塊血跡。

他用繃帶細心的為牠包紮,這幾天,牠就像穿了白襪子。

那件白襯衫洗好了,就晾在陽台上,牠端坐在落地窗前,陽光並沒有很烈,溫柔而均勻的撒在那件襯衫上。已經乾的差不多了,微風把它吹得飄飄搖搖。那血跡沒有辦法洗得很乾淨,有一點淡淡的痕跡就印在胸口的地方。

牠的眼睛有點灰色,還可以看見襯衫翻飛的倒影。也是灰階的成色。那時候的牠還不知道,原來那是寂寞。

***

最近他常常在講電話,語調十分輕柔。牠覺得心被揪得緊緊的,很不想去聽,很不想去猜測。但是牠的耳朵無法拒絕他的聲音,和他說出的任何話題。他什麼都不跟牠說了,也許是擔心牠會再打破下一杯紅酒。牠沒有被冷落,每天夜裡,還是會擁著牠入眠,也許是因為喜歡,或者是因為習慣。

他開始會帶花回家,也開始閱讀花卉圖鑑。牠不明白書中的意思,但還是陪著他看。

「這是玫瑰,他的花語是:愛情。」

他指著一張粉紅玫瑰,好像是對自己說。

***
「來,請進。」

她看著他,甜甜的笑著。牠看著他們,十指交扣。牠全身繃的緊緊的,沒有發出任何聲音。她衝著牠笑了笑,另一隻手上抱了一束花。

「喵~」牠歪歪斜斜走了幾步,他鬆開她的手,彎身抱起牠,湊著牠輕輕的吻了一下後,就端在懷裡。

「好點了嗎?恩?」他柔聲的問。牠趴在他胸口,戒備的望著她。她似乎沒有察覺,把舊的花清出花瓶。將手上的那束花插好,一股淡淡的香氣將客廳瀰漫。

她在廚房裡做菜,他在外面照料牠,他十分擔心會有碎玻璃卡在皮膚裡,不過傷口復原的狀況還不錯,他稍稍放寬了心。

『還好嗎?』她不知什麼時候在他們身後,牠抬頭戒備的望著她。

「還好,看樣子是沒有碎片殘留。」

『煮好了,你有聞到嗎?』

「當然!」
他望著她欣然笑著。

望著眼前快樂的兩人,一絲悵然在牠心中慢慢滋長,牠失去了任性的力氣,有點懊惱似的,顧影自憐著。有一點將堅定的光芒自牠眼中煥發,
彷彿做了某種決定。
***

室內的光線十分昏暗,但他不想開燈。
「妳在哪裡?」這個聲音在他心中不停的反覆播放。
「三天了,妳,在哪裡?」

夜已經很深,天空是黑幕,過於光滑,掛不住星星,也掛不住眼淚,一下子就會滴下來,不會多做停留。

『沒有消息嗎?』
「恩。」
她從身後抱住他,他則定定看著他和牠的合照。

『你多久沒有刮鬍子了?』她搔搔他的下巴,他沒有說話。
『為什麼不放棄?牠不會回來的。』
「牠會回來的。」
『牠不會。』
「牠會!」

她倏地抽回她的手,有點落寞的低下頭。
『我回去了。』

『我回去了。』


「路上小心。」他不如往常送他回家。

她以倒退的方式,退到門口,為他心疼的,也許更是因為受傷。一滴淚在她眨眼睛的時候滑下臉頰,並在它滴到地板上之前,轉身離去。

酒紅色的裙裝飄動的樣子,和她第一次到他家時一模一樣,而那時是嘴唇上的唇印,這時是淌血的心。

「我不會再餵妳紅酒了,真的,我保證。」

我保證。

***
『我對你而言並不重要。』

「妳在說什麼?」

『你只愛貓。』

「晴,牠一個人流落在外。」

『那如果我也不見呢?』

「晴,妳……」他向前靠了一步,

她也退了一步,並打斷他的話:『如果我也不見了呢?』

「晴妳不要鬧。」他十分沒有說服力的,似乎已經分身乏術。

『回答我的問題!』她的眼淚已經關不住了

他輕輕的嘆了一氣,「晴。」

沈默。他只能沈默,然後沈默。

她咬了咬下嘴唇,兩行淚更加清晰:『我知道了。』

「晴!」他不知道要怎麼挽回,他不知道,他還有沒有立場挽回。

***

他的生活還是規律的,規律的上下班,規律的作息,只是少了逗弄貓的時間,
似乎,多了許多餘裕。他還是習慣在深夜斟一杯紅酒,輕輕的搖晃,讓它透出琉璃的光彩。

少了一隻貓的手臂原來可以這麼輕。

他輕輕搖晃手中的酒杯,冰塊的撞擊發出清脆的聲音。是在歌頌寂寞嗎?或者。

可以取代嗎?

他其實是知道答案的。

***
已經乏力去數過了多少日子,他還是一直用微笑來偽裝說好像他已經不在意了。他相信愛貓的人都是寂寞的,這裡沒有性別的問題。

書桌上擺了一個盆栽,裡面種的是一株結梗

旖晴離開後一個多禮拜,這個盆栽就忽然出現他家門前,樓下的保全說,是一個女孩子。

「我記得她,她來找過你,我就沒有攔她了。」

他翻開花語,她說著是警戒。

沒有什麼需要警告了,一切都已經過去,不是說沒有過愛情,而是唯一不能分割而是重要的地位本來就不會改變。

據說男人一輩子只會愛上一個女人。不論那是不是失敗的戀情,而是說,那個地位就一直屬於她了。他心中的地位會屬於誰呢?他只想到那隻不知去向的貓。他的眼中流洩出許多落寞,原來端著一隻貓可以掩飾孤寂。


(還是說,我們都在彼此偽裝?)

***
她和牠一起坐在公園的長椅上,是剛剛,她路過水池邊的時候發現的。那時牠正端坐在水池邊,那清明如鏡的水面,將牠呈現得十分清晰。時間彷彿停止了,空間也似乎不存在,她的眼中只剩下牠,和牠身處的畫面。牠背對著她,好像對一切都無動於衷,牠遺棄的不只是他,似乎還有全部的世界。

牠輕輕抽動了一下左耳,她有點驚嚇,太多的思緒將牠僵化成一座雕像,而此刻牠復活了。牠輕輕的轉身,輕輕的,好像連空氣都沒有被擾動,那虎斑狀的尾巴在空中掃出了一個漂亮的弧線,有點瀟灑的,不知道牠離開他家的時候是不是也這樣。當她們四目交接的時候,牠停了下來。美目盼兮,卻讀不出情緒。她有點躊躇的蹲了下來,牠沒有離開。

『……來!』她探出右手,攤開掌心,修白的手指十分漂亮。一步、兩步、三步……在距離她掌心一步的地方,牠停了下來,沒有坐下來,只是正正的站著。

她站起身,轉身走向長椅,回頭時看見牠跟著。她坐下時想伸手接牠,但牠不領情,一躍而上,好像很簡單,牠看也不看,不知道是不是輕蔑。牠端坐著,尾巴規規矩矩的盤起來,有種矜持,有種傲慢。

「他很想妳。」

牠聽不太懂她在說什麼,但哀傷的語氣使牠心中一慟,只是沒有表現出來。秋天的風很柔,她一身素裝,離子燙的直髮飄得很輕盈。像她落下的淚一樣。牠忽然明白了一些情緒,終於抬頭望。黑色的眼睛不再發亮,而是吸走了所有的光。

「喵。」牠靠過去,叫了一聲後舔舔她放在大腿上的手。

在夜差點吸去最後一抹夕陽的時候,她說:「該走了。」沒有說「我們」只是伸出雙手要抱牠,這次牠沒有拒絕。

***

牠睡在沙發上,距離她只有一個手臂的距離,她可以很輕易的抓到牠。從窗子透進來一點點路燈,她可以依稀辨識牠是不是睡著了。她沒有睡,雙眼炯炯有神,世界很安靜,只剩下呼吸和呼吸。她輕輕坐起身,沒有弄出一點聲響,安坐在床沿,身體剛剛好擋住窗口的光,逆光,有威脅。她慢慢伸出雙手,有點顫抖。再近一點就可以碰到牠,但是手卻停在半空中,好像在猶豫。

時間凝固了。

她的手沁出汗,慢慢好像放棄的收回去。頹然。逆光,看不見掉淚,慢慢又躺回床上,一樣沒有聲響。牠不動,好像什麼都沒有發現,只是安靜的收起爪子。

***
他踩著下午四點的溫柔陽光回家,手上抱著一個紙袋,長長的法國硬麵包探出袋口。電梯。上樓。門開,掏鑰匙,然後動作慢慢凝固,牠端坐在他眼前,尾巴掃著地。他的動作終於全部停下來,

「喵~」

他慢慢的蹲下來,放下紙袋,伸出雙手。走廊的燈光有點昏暗,牠走近了才發現他在掉淚。

「喵~」

他輕輕的抱起牠,指尖確定了牠的溫度,確定牠是真的,他不住掉下的眼淚是破碎的水晶珠。

此時,身後傳來高跟鞋的扣扣聲。

***
牠坐在窗櫺上,尾巴垂在半空中,間或擺個兩下。窗外是大晴天,暖洋洋的陽光照入客廳,還有陣陣若有似無的如許清風,柔白的窗簾輕輕飛揚,風把它吹得有點透明。桌上的相框已經換了個新的,畫中的他抱著牠,微微笑著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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在空無一人的客廳,只剩下一隻貓坐在那裡。牠的眼睛不再澄澈了,那些流動著的藍天白雲,就浮在一潭黑水裡。牠似乎是有點明白了。

關於,寂寞。


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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